文／何欣潔
圖片提供／平烈浩
我，□□□
願意支持樂生保留，願意守護樂生平安。
八年來的抗爭故事，讓我明白：
文化資產與弱勢人民的生活方式，從來就不是城市發展的阻礙；
僵化的官僚系統與冷漠的大眾心理，才是妨害我們共同生活的絆腳石。
我願意向樂生院民學習，勇敢奪回自己的政治權力。
我願意向山坡上的老樹學習，用樹根牢牢抓緊每一吋土地。
我願意勇敢質疑，人類的文明發展不應以其他生命作為犧牲品。
我願意大膽想像，另一個美好的世界裡，就算要興建捷運，也應該容得下90歲的阿嬤與他心愛的貓。
我願意紮實地研究思考，向王偉民工程師學習，讓捷運局這種虛假的科學理性不再蒙蔽我的眼睛。
我願意明年3月16日 ，與樂生院民重回凱道。
保留我們的過去，追討我們的未來：人民沒有忘記，樂生不該白拆。
一路走來，究竟是經歷了怎樣的故事，讓這些老人與青年情緒如此激動地站在台北市政府前？為何這群人指控政府說謊、又說樂生「白拆」？是什麼樣的經歷帶給了大家勇氣，堅定地喊出「我願意大膽想像，另一個美好的世界裡，就算要興建捷運，也應該容得下90歲的阿嬤與他心愛的貓」？
這一切故事，都要從漢生病與樂生療養院的故事說起。
漢生病（俗稱癩病、痲瘋病）是由癩菌感染的疾病，患者末梢神經常因癩桿菌侵蝕而扭曲變形，亦常因四肢麻木失去痛覺而截肢。雖然1890年代的醫學研究已證明其傳染力和發病力極弱，即使感染亦可以藥物治療；1930年代的日本殖民政府仍因懷抱「超英趕美」的國家發展意志，視外表扭曲的漢生病為「國恥」，以「淨化民族」的口號對漢生病患者進行強制隔離。
1930年代的日本殖民政府，正處於太平洋戰爭前夕的軍國主義高漲時期，衛生單位以「淨化民族」的口號，四處搜捕患者，並興建「台灣總督府樂生院」予以強制隔離。此一政策將患者從其故鄉和原生家庭連根拔起，而後長期隔離在療養院中，因政策和大眾的誤解和歧視，即使在強制隔離措施解除之後，多數院民仍無法回歸社會，事實上已經「以院作家」。
在日本政府希望將患者永久隔離的思維下，院內建有公共澡堂、大廚房、鍋爐室、靈骨塔、磚窯廠、菜園等設施，錯落於數十棟院舍之內，為一自給自足的完整聚落。院民更自力興建佛堂、鴨寮、石桌椅等空間，讓樂生院的建築形式豐富而充滿院民點滴奮鬥、營造生活的痕跡。
八年抗爭路：台灣平均年齡最高的社運團體
1993年
，捷運新莊機廠選址於樂生院，過程中雖被質疑有破壞生態與水土保持之虞，省衛生處亦表示患者多已年邁不適搬遷、機廠興建將影響對患者的照顧。2002年時，台北縣文化局進行古蹟價值審議，會勘學者一致肯定其古蹟價值，然古蹟審查會至今遲未召開；2005年初，學者提出樂生院與捷運機廠共構之替代方案，也以「恐影響捷運工程施作」遭駁回。
捷運機廠於2002年開工，衛生署以斷水斷電等方式要求院民搬遷；同年，衛生署在未經院民同意下，將「居家療養式」的安置計畫變更為對外經營的「迴龍地區醫院」，醫院式的格局和經營方式，並不適合重度肢障的院民，不但將損害其健康，更產生火災時逃生無門之疑慮。2005年3月，院民組成「樂生保留自救會」爭取自身權益，並於同年五月至聯合國陳情，獲得聯合國最高人權委員會向台灣政府行文表達關切，但並未使台北縣政府改變拆遷樂生的決心。直到2005年12月文建會公告為暫定古蹟，但為期僅短短六個月，期間文建會未進行正式古蹟審查程序，後於2009年因此遭到監院糾正。
2006年，六月十一日舉辦「呼喊正義，捍衛樂生」大遊行，抗議文建會在公告樂生為暫定古蹟的半年間無任何作為，捷運局反而提出重新開工與拆遷的新方案。遊行以六步一跪的方式自文建會到行政院，象徵謙卑貼近土地、希望政府放棄倨傲的態度面對院民。
2007年，三月十六日兩百名警力進入樂生院張貼強制拆遷公告，限期一個月搬遷，社會各界要求保存樂生、停止拆遷的聲浪蜂起，引發激烈辯論，亦於短短一個月內吸引數千民眾來到樂生院參訪。
2010年，隨著捷運新莊機廠持續的施工，工程邊坡不穩造成樂生院舊院區開始出現裂縫並持續擴大。
2012年，一月，捷運新莊線「分段通車」到輔大，證明機廠工程對新莊線的通車並無影響，07年曾被否決的「分段通車」方案亦並非不可行。
2012年，八月，監察院對捷運新莊機廠占用樂生院所在地提出糾正案，文中指出新莊機廠選址錯誤，拆遷樂生療養院並造成開挖時還須以極端的工程手段解決地質不良問題，以致社會抗爭、預算驟增、時程延宕及工程不安全等後果。
2012年，十二月，台北市長郝龍斌與新北市長朱立倫連袂宣布「捷運新莊線可於無機廠狀態下全線通車」，捷運局表示此乃「權宜之計」，與2007年堅稱「不拆樂生捷運不通」的說法明顯牴觸。
自此，樂生保留之路的真相大白。如果在2007年，捷運局能向新莊居民宣布：「就算為了保留樂生而修正新莊機廠設計，捷運也能於2013年通車，請民眾不必恐慌。」新莊居民何至於反對樂生保留？社會何必花費如此多的代價爭辯樂生去留？
如果台灣社會能早點知道「樂生不拆，捷運可通」，又有誰願意狠心為了自己的通勤權益而聽任樂生院民哀求不理？走過漫長的抗爭歲月後，院民終於用自己的韌性與堅持，證實樂生與新莊的對立實是虛假而不必要的互相憎恨，只是過往的淚水、逝去的生命、消失的珍貴古蹟又能向誰追討？
是誰的謊言，甩了人民一巴掌？
「聽到新莊線通車消息的那一天，我整個晚上都沒有辦法睡覺。」一路走來被無數謊言折騰、受傷、甚至被警察以妨礙公務罪起訴的樂生院民，疲憊地說出這句話。不只生者輾轉難眠--為了捷運局的謊言，許多院民已經在憾恨中悄然離世，臨終前仍記得新莊居民指其罵著「都是你們害我們沒有捷運可搭」的傷害與相互指責。然而，這些「發展 vs 弱勢居住」的對立是否為真？亦或只是我們的漫不經心與官僚的便宜行事，造成台灣的發展必須奠基在弱勢者的血淚哀嚎之上？
如果樂生的故事只能換得我們的輕聲嘆息，而不能讓我們起身行動，類似高舉著發展的大旗向弱勢平民丟擲石塊的惡行便將永不終止。譬如2013年，「台南鐵路地下化東移自救會」的幹部也沉痛表示：「樂生的案子已經讓我們看到，從真正的工程專業角度來看，雙贏方案都是有可能的，沒想到我們的台南市政府竟也學起周錫瑋、郝龍斌的態度，以『專業』來強制我們搬遷！」樂生的命運不獨獨是數百位老殘院民的命運，同時也是台灣半世紀以來殺雞取卵、急功近利的發展歷史寫照；樂生院建築被強制拆遷的破碎磚瓦，恰也是台灣對自身記憶多半遺忘失語的縮影。在樂生與老人家作夥一片一片撿拾記憶、堅持保存我們的過去，正是為了追討我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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